《洞山录》是洞山良价及其弟子曹山本寂的语录。洞山是在唐代禅宗盛期,足以和临济并驾齐驱的大师。本文谨择其中十则语录,试予诠释与解读,以管窥其中禅机之堂奥。
一、 道体遍在,无心则合道
语录:师上堂曰:「道无心合人,人无心合道,欲识个中意,一老一不老。」后僧问曹山:「如何是一老?」曹山云:「不扶持。」僧云:「如何是一不老?」曹山云:「枯木。」僧又举似逍遥忠,忠云:「三从六义。」又曰:「此事直须妙会,事在其妙,体在妙处。」(t47,510a)诠解:本则反应出石头一系的禅法与道家化的牛头宗思想之融合。牛头宗受道家影响,主张「道本虚空,无心合道。」石头进一步认为道无所不在,甚至遍及无情,如《传灯录》:「问:『如何是道?』师(石头)曰:『木头』。」(t51,309c)本则洞山首先指出「道无心合人」,指的就是道体无所不在,道遍于身心,虽无意合人而自然合人。其次,「人无心合道」是指人因为自己的虚妄使自己与道隔碍了,所以要「无心」-忘却这一切,才能与道相合。然而,人无心以后虽合于道,但并不等于道(全体),因为是「一老一不老」 的关系。(参印顺《中国禅宗史》,页408-409。)
曹山说「一老」就是「不扶持」,似意指人是扶不起的,因为人身无常;「一不老」就是「枯木」,显然和石头所说的「道即是木头」一样。怀忠说「一老一不老」即是「三从六义」,意思是三从从人,所以是一老;六义属道,所以是一不老。怀忠又说:「此事直须妙会,事在其妙,体在妙处。」指的应是石头宗「触事而真」、「触目会道」的特色。
二、对象语言与后设语言
语录:师示众曰:「知有佛向上人,方有语话分。」时有僧问:「如何是佛向上人?」师曰:「非佛。」保福别云:「佛非。」云门云:「名不得,状不得,所以言非。」法眼别云:「方便呼为佛。」师又曰:「尘中不染丈夫儿。」云门云:「拄杖但唤作拄杖,一切但唤作一切。」(t47,510b)
诠解:本则僧问:「如何是佛向上人?」洞山回答说:「非佛」,在这里「非佛」只是「后设语言」,不是对象语言,意思是「佛」这一词,只是用这个符号来描述佛,但不指涉佛本身。这一点,可以从本则语录中各禅师的回答得到说明,例如保福说:「佛非。」(不是指佛)云门说:「名不得,状不得,所以言非。」(因为佛无法用语言形容,所以所说出的都不指涉佛)法眼说:「方便呼为佛。」(「佛」这一词,只是一种方便,但不是指佛)洞山又说:「尘中不染丈夫儿。」(用世俗中不受染污的大丈夫来描述佛)云门又说:「拄杖但唤作拄杖,一切但唤作一切。」(拄杖等一切名字,都只是符号,不指涉对象本身)。由此可见,本则中「佛」这一语词,就禅师们的解释,显然含有「后设语言」的意味。
三、法身无漏无为
语录:僧问:「三身之中,阿那身不坠众数?」师曰:「吾常于此切。」僧问曹山:「先师道『吾常于此切』,意作么生?」曹山云:「要头便斫去!」又问雪峰,雪峰以拄杖擘口打云:「我亦曾到洞山来。」(t47,510b)
诠解:众数即数取趣,意指生死轮回的众生。《维摩经》说:「诸如来身即是法身,非思欲身。佛为世尊,过于三界。佛身无漏,诸漏已尽。佛身无为,不坠诸数。」(t14,542a)可见,三身之中不坠于众数的,乃是法身。不过在本则中,洞山对于这个问题,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自己所一直关切的事来回答,用它来暗指无漏无为的法身,才是三身中最重要的。曹山以杀头来形容法身乃是攸关生死解脱的大事。雪峰说:「我亦曾到洞山来。」并以手杖打来问僧,表示关于真如本性的问题,就如同他和洞山勘辨过的一样。
四、食住与自我爱
语录:师洗钵次,见两乌争虾蟆,有僧便问:「这个,因甚么到恁么地?」师曰:「祇为阇黎。」(t47,510b)
诠解:本则洞山并没有直接回答该僧的问题,而只是回答:「这只是为了给你看。」其他的只有靠该僧去体会。如果我是该僧,我的体会如《增含》所说:「一切诸法由食而存,非食不存。」(t2,719a)乌鸦也是众生,依食而住乃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两只乌鸦争夺一食,乃是自我爱的表现,这个自我爱就是对自体的贪爱之一种执着,遍及一切众生,而为一切众生生死的根本。因此,修行者如要解脱,必先断除自我爱。此外,世尊曾指出食有世间食和出世间食,世间食有四:「一粗抟食,二细触食,三意思食,四识食。」出世间食有五:「一禅食,二愿食,三念食,四八解脱食,五喜食。」(t2,772b)修行者应于世间食断知,而求于成办出世间食。况且「涅槃者以无放逸为食,乘无放逸而得至于无为。」(t2,719a)因此修行者必须精勤而不懈怠,才能获致解脱。不知道我这样的理解对不对?或许洞山会对于我这样的理解而说:「汝因甚颠倒?若不颠倒,因甚么却认奴作郎?」也说不定。
五、百骸调适,不知修行
语录:师因普请次,巡寮去,见一僧不赴普请,师问:「尔何不去?」僧云: 「某甲不安。」师曰:「尔寻常健时,何曾去来?(t47,510c)
诠解:某僧以身体欠安借故不去作务,洞山责以身健时又何尝去作了呢?表面上看只是一则平常的对话,如果要说有什么含义的话,我们或者可以把作务象征平常的修行,那么洞山似乎在提醒该僧:平常身健时就要即时修行,而不要等到生病时才知道要修行,而这正是一般人的通病。关于这点,《圆觉经》有类似的一段话:「譬如有人,百骸调适,忽忘我身。(若)四支弦缓,摄养乖方,微加针艾,则知有我。是故证取,方现我体。」(t17,919b)
六、空中鸟迹,行而不行
语录:僧问:「师寻常教学人行鸟道,未审如何是鸟道?」师曰:「不逢一人。」僧云:「如何行?」师曰:「直须足下无私去。」僧云:「祇如行鸟道,莫便是本来面目否?」师曰:「阇黎因甚颠倒?」僧云:「甚么处是学人颠倒?」师曰:「若不颠倒,因甚么却认奴作郎?」僧云:「如何是本来面目?」师曰:「不行鸟道。」(t47,511a-b)
诠解:鸟道象征禅师之悟道无迹可寻,然就开悟之禅师而言,本无鸟道,为接引学人故,强名鸟道。若学人执着实有鸟道(如本则语录某僧以鸟道为本来面目),则须夺其执,故洞山曰:「不行鸟道。」在佛经中,阿罗汉所证的境界被形容为「空中鸟迹」,如《法句经》第93偈:「彼等(阿罗汉)诸漏尽,亦不贪饮食,空无相解脱,是彼所行境,如鸟游虚空,踪迹不可得。」(ven.w.saradamaha thero 英译,谢友利、林佳颖中译,新加坡佛教坐禅中心,1997,页198。)不过这种无迹可寻的阿罗汉境界,在四圣谛中是属于不可言说的灭谛,学人如要入手,仍须从可以言教的道谛做起。依据佛陀的教说,道谛是有迹可寻的,经中称之为「苦灭道迹」,世尊有时以「古仙人道」来比喻,如:「我时作是念:我得古仙人道、古仙人径、古仙人道迹,古仙人从此迹去,我今随去。」 (t2,80c)
七、依教法(不依人)得度
语录:师问僧:「去什么处来?」僧云:「制鞋来。」师曰:「自解?依他?」僧云:「依他。」师曰:「他还指教汝也无?」僧无对,赵州代僧曰:「若允即不违。」(t47,511b)
诠解:禅宗是讲求自力自度的,如《坛经》说:「自修自行,自成佛道。」「念念自净其心,自修自行…自度、自戒…。」(t48,353b-c)洞山亦说:「…有一宝秘…其位玄玄,但向己求,莫从他借。」(见《祖堂集》卷6。)本则洞山藉由制鞋来测试学僧对自力自度的理解,洞山有意从制鞋方法的教授来暗指学人应依教法而得度,而不是依赖他人(教授制鞋方法的人)而得度。僧对洞山的话无言以对,而是由赵州代僧曰:「若允即不违。」也就是说,该僧并未领会洞山之意,而赵州领得,所以代替该僧回答了。
八、错误的修行,将堕地狱
语录:师问僧:「世间何物最苦?」僧云:「地狱最苦。」师曰:「不然。」僧云:「师意如何?」师曰:「在此衣线下不明大事,是名最苦。」(t47,511c)诠解:沙门出家学道,原是为了舍离生死,获得解脱。如果出家而仍不明生死大事,洞山谓之此事最苦。在《法句经》中,世尊曾指出,沙门出家如果不懂得正确的修行,做出错误的行为,将堕入地狱。照这样说来,某僧回答洞山说:「地狱最苦」,其实并没有错,因为沙门如果不懂得正确的修行,最坏也是堕入地狱,再也没有比这个更苦的了。
九、如来藏为一切法所依
语录:僧问:「如何是青山白云父?」师曰:「不森森者是。」僧云:「如何是白云青山儿?」师曰:「不辨东西者是。」僧云:「如何是白云终日倚?」师曰:「去离不得。」僧云:「如何是青山总不知?」师曰:「不顾视者是。」乃颂曰:「青山白云父,白云青山儿,白云终日倚,青山总不知。」(t47,512a)
诠解:本则是典型的如来藏藏识学说,如《楞伽经》说:「如来藏名识藏心。」(t16,512b)《密严经》说:「(如来)藏即赖耶识。」(t16,747a)如来藏是真心,阿赖耶是妄识,如来藏藏识即真妄和合的藏识,此一真妄和合的藏识,能兴起一切法,而为一切法之所依止,如经说:「如来之藏,是善不善因,能遍兴造一切趣生, 譬如伎儿变现诸趣… 」(t16,510b)「世间悉是心心法现…(唯)其根本心坚固不动。」(t16,734a)「藏识体清净,众身所依止…譬如净空月,众星所环绕。」(t16,738a)明月当空,众星环绕,可是明月本自清净,并不因众星的迁流变动而减损其明净,只是一般人没有察觉罢了。经中对于这种如来藏藏识为一切法所依的关系,除了用众星依于空月的比喻之外,还用了许多其他的比喻,诸如铁绕磁石、鸟不离空、镜含万象、海起波涛、油遍在麻…等等。洞山在此以青山和白云喻如父子关系,就如同上述经中对于如来藏藏识为一切法所依的关系所作的种种譬喻,其意义是一样的。「不森森」是不茂盛的意思,可能相通于下一则的「不萌之草」(指究竟的真如)。「不辨东西」是形容无明随境而转,搞不清楚方向。「去离不得」指一切法离不开藏识,「不顾视」是指众生虽不知如来藏为无明所覆,但作为根本心的如来藏却坚固不动。关于「白云终日倚,青山总不知」之句,《密严经》也有类似的说法,如:「(藏识)普遍众生身,周行诸险趣,如铁与磁石,展转不相知。」(t16,740a)
十、香象渡河,彻底截流
语录:僧问:「清河彼岸是甚么草?」师曰:「是不萌之草。」(t47,512a)僧曰:「渡河完了如何?」师曰:「一切都尽。」师又曰:「不萌之草为什么?能藏香象。香象者,今时功成果;草者,本来不萌之草;藏者,本不认圆满行相,故云藏。」(见《祖堂集》卷6)诠解:洞山所说「不萌之草」,就是「能藏香象」的意思,其中「藏」是指「本不认圆满行相」,这和上一则所说的「白云终日倚,青山总不知」一样,意思是说众生身中依于如来藏,可是并不自觉知。「香象」,洞山把它称为「今时功成果」,依据经论中所说,佛所证者乃是无上正遍觉,其究竟周遍处,远超过声闻、缘觉,这有如兔、马、象三兽渡河,兔但浮水而渡,马时浮时履而渡,只有香象恒时彻底而渡。如《大毗婆沙论》说:「若有于甚深缘起河能尽源底,说名为佛,二乘不尔。故经喻以三兽渡河,谓兔、马、象,兔于水上但浮而渡,马或履地或浮而渡,香象恒时蹈底而渡。声闻、独觉,及以如来,渡缘起河如次亦尔。」(t27,735b)因此,洞山所谓的「能藏香象」,若从因位说,就是众生本具如来藏但未显发,故名不萌。若从果位说,就是在清河彼岸,如香象渡河般彻底截流的大功已经告成,故曰「今时功成果」。